國內金額最大游戲外掛案曲折審理路

“本案的判決結果強有力地對制作、銷售外掛一類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了震懾，也體現了對知識產權保護的決心?！?/p>

文/盧志堅 葛夢桐

兩名“90后”，一名擔當“運營總監”，一名擔當“財務總監”，聯手（非法）經營熱門手游《和平精英》（俗稱“吃雞”游戲）外掛程序——“雞腿”，并以比特幣交易結算，攬財數千萬元。

6月29日，經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全國目前查獲的非法銷售金額最大的一起銷售外掛程序案一審宣判，被告人何某、王某均被法院以犯侵犯著作權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并處罰金人民幣兩千萬元，同時追繳違法所得及孳息。

“一開始只是想賺點外快，結果越陷越深?！薄皼]想到后果會這么嚴重，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懲罰?！蓖徠陂g，何某、王某掩面而泣，二人均表示認罪認罰。判決后，兩人均未上訴。

分工明確的外掛黑色產業鏈

《和平精英》是近年來國內外熱門的射擊類競技手機游戲之一，由于游戲中隊伍勝利時會出現“大吉大利，今晚吃雞”的祝賀語，該游戲也俗稱為“吃雞”游戲。

2020年3月，昆山市公安局接到某公司有關負責人報案，稱有人在境外論壇開設“吃雞”游戲外掛討論區，銷售一款名為“雞腿”的外掛程序。擁有外掛的玩家在游戲中隨手開一槍就能將對手輕松擊倒，還能擁有“透視眼”看到對方的位置和剩余血量。這不僅大大破壞了游戲運營的平衡，也讓普通玩家的游戲體驗大打折扣，使得該公司須投入大量人力進行技術安全防護。

當月，公安機關以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系統的程序、工具罪立案，昆山市人民檢察院應邀實質性提前介入，檢察官徐忠義全程參與該案辦理，引導公安機關明確偵查思路，重點圍繞外掛運行原理、外掛黑色產業鏈運作機制等偵查取證。

公安機關偵查發現，該論壇專門開辟了頁面展示使用“雞腿”的效果以吸引玩家及銷售代理，還設置了互動欄目為購買外掛的玩家提供交流平臺。論壇上，“雞腿”外掛以卡密的形式銷售，分為日卡、周卡、月卡，玩家購買后即會獲得一組賬號和密碼，在特定網址輸入密碼充值就能在相應周期內使用外掛。該外掛團伙正是以此論壇為主要陣地，搭建了一條集外掛程序維護、分銷于一體的黑色產業鏈。究竟是誰在背后操縱這個組織嚴密的外掛團伙？

2020年4月，幾名“雞腿”外掛代理被抓獲。據他們交代：“圈內人都知道有一個昵稱為‘九條豎杠’的人在賣‘雞腿’外掛，我們都叫他‘九條杠’?！彼麄兤綍r都是用比特幣付款從“九條杠”處拿貨，再加價通過網吧或群聊等賣給下一級代理和散戶玩家。

2020年4月底到5月初，公安機關開展了集中收網行動，10余名代理商落網，“雞腿”外掛黑產鏈條被初步斬斷。這也引起了論壇管理者“九條杠”的警覺，他在論壇發布公告稱，暫時停止在中國銷售“雞腿”外掛。

警方研判，“九條杠”就是這條黑色產業鏈的頭目，他主動示弱只是釋放煙幕彈，這么賺錢的“生意”他不會輕易放棄。果然，公告發布后，“九條杠”雖不敢繼續招募國內代理，但他轉而開始在論壇上銷售國際版“雞腿”外掛，由于該論壇在境外注冊，“九條杠”警惕性又很強，都是用境外小眾聊天軟件與下線交流，且時常更換交流工具，很難追蹤到他。

追蹤“九條杠”

經進一步偵查，居住在湖南長沙的王某進入了警方視線。1991年出生的王某沒有固定工作，但平時出行都住五星級酒店，名下還擁有勞斯萊斯、法拉利、蘭博基尼等豪車。是什么能支撐他如此巨大的開銷？他會是業內大名鼎鼎的“九條杠”嗎？

2021年1月，王某在長沙被抓獲，同時他使用的手機、電腦等設備也作為證據被扣押。其電子設備上保存的資料顯示，雖然他管理著整個外掛團伙的非法所得，但“九條杠”另有其人，王某只是該團伙的“財務總監”。

“我因為感興趣，自學學會了用比特幣結算資金，有一次瀏覽境外網站時看到‘九條杠’在招募懂區塊鏈的人，于是我倆一拍即合?！蓖跄彻┦?，他提供了支持區塊鏈交易的外掛銷售平臺后，由“九條杠”具體運營，王某負責收款結算，再根據對方每10天提供一次的分成明細向團隊成員發放比特幣。每次分成時，扣除付給開發人員的費用及其他成本后，王某拿余下收入的三分之一，“九條杠”拿三分之二。王某的電腦上有一個表格，記錄了該團伙銷售外掛的收入情況，上面記載僅2020年2月至2021年1月間收入的比特幣總價值就超過1億元。

警方查明，王某個人非法獲利共計978萬余元。他還利用10天結算期，將團伙的總銷售收入拿來炒幣，個人財富進一步快速增長。

循著王某的通話記錄、交易記錄，比特幣賬戶里虛擬幣總價值超2000萬元的何某被鎖定，并于2021年1月在天津被抓獲。

原來，大學學計算機的何某平時就很喜歡打游戲，2017年，他為了尋求某款游戲外掛接觸到境外游戲外掛作者團隊，便產生了銷售外掛賺外快的想法。2018年底，他看到境外網站上更新了熱門游戲《刺激戰場》（現改名《和平精英》）的外掛，便主動聯系境外發布者拿下了所謂的“中國區銷售代理”。之后，他一邊對接境外作者團隊，一邊網羅開發人員維護更新外掛，并通過王某提供的平臺組建銷售網絡。2021年1月被抓獲時，何某通過銷售外掛程序非法獲利共計1956萬余元。

與王某奢侈的生活截然相反，1993年出生的何某表面上僅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小程序員，每月薪資3000元，住著狹小的公寓，名下只有一套房和一輛十分普通的車，銀行存款也不多，很難想象他就是游戲外掛界大鱷“九條杠”。直到何某被抓獲，他周圍沒有人知道身邊這位“小何”竟是千萬富翁！

“我對奢侈的生活沒什么興趣，就是喜歡賬戶上數字飛速增長這種刺激感?！焙文橙粘Ｐ惺率值驼{謹慎，他將大部分違法收入以虛擬幣的形式隱藏了起來，需要用錢時就找各種借口借朋友的銀行卡提現。他自以為作案手段天衣無縫，但終究難逃法網。

到案后，何某、王某二人均主動交代了犯罪事實并積極配合退贓。2021年2月，公安機關以立案時的罪名向昆山市人民檢察院提請逮捕，該院依法對二人作出批準逮捕決定。

通過分析何某的電子設備、銀行賬戶等，公安機關“按圖索驥”，陸續將多名下游技術開發人員抓獲。他們中有的負責維護“雞腿”程序運行，有的負責維護銷售網站。公安機關已對這些人員及前述10余名代理商作另案處理，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如何準確定罪

2021年6月，公安機關以何某、王某涉嫌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程序、工具罪移送昆山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

徐忠義告訴筆者，多年來，游戲外掛案件應適用何種罪名，長期困擾著司法實踐，目前主流觀點有非法經營罪、侵犯著作權罪及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程序、工具罪等幾種。面對這樣一件疑難復雜大案，徐忠義從提前介入本案起就對2019年以來裁判文書網中公開的相關案例進行了系統的梳理研究。

經過研究，他總結出準確定性案件的關鍵在于要把“雞腿”外掛的運行原理與實際產生的影響研究透。于是在案件偵查環節，他就建議公安機關對涉案外掛的4個版本進行全面鑒定。有著豐富外掛程序鑒定經驗的福建某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鑒定報告顯示，“雞腿”外掛避開游戲公司采取的安全保護措施，未經授權直接獲取、修改游戲內存數據，對游戲的正常操作、正常運行造成了干擾，屬于破壞性程序。

既然“雞腿”是用來侵入“吃雞”游戲運營系統的程序，這是否說明公安機關對本案的定性成立？針對上述問題，蘇州市人民檢察院、昆山市人民檢察院聯動召開多場檢察官聯席會議，反復研究論證，考慮到“雞腿”外掛修改游戲數值是為了達到作弊目的，使用外掛的玩家畢竟是少數，達不到對游戲形成控制的程度等因素，綜合考量后，檢察官們一致認為本案所涉罪名不宜適用該罪。

在一次案件討論會上，昆山市人民檢察院的一名檢察官提出：“《司法研究與指導》2012年第2輯中刊登過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對游戲外掛案定性的相關觀點，其2011年答復其他游戲外掛案件的請示函時曾提出明確意見，認為對制作、銷售網絡游戲外掛程序的行為應以侵犯著作權罪定罪處罰，值得我們參考借鑒?！?/p>

本案是否應適用侵犯著作權罪？徐忠義就外掛程序定性問題請教了多名高校刑法學教授和多位檢察業務專家，并進行系統梳理后于案件討論時進行了匯報。

最終，昆山市人民檢察院研究后對該案的定性達成了共識，認定何某、王某以營利為目的，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伙同他人發行網絡游戲外掛程序“雞腿”，該程序通過破譯并擅自使用網絡游戲的通信協議，增加修改網絡游戲記載動態庫的數量、路徑、讀寫游戲的內存數據等方式，未經授權獲取、修改相關網絡游戲的內存數據，實現其本不具有的“自瞄”“人物透視”等功能，破壞了網絡游戲的正常操作流程和正常運行，損害了網絡游戲著作權人的利益、信譽以及網絡游戲的正常市場秩序，二人的行為均已構成侵犯著作權罪。

2021年7月，昆山市人民檢察院依法以侵犯著作權罪對二人提起公訴。2021年9月，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因案情疑難復雜，加上疫情原因，此案中止審理，并于2023年3月恢復審理，再次開庭。昆山市人民法院經審慎研究，采納了昆山市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于6月29日宣布了一審判決結果。

宣判結束后，旁聽宣判的某公司守護者計劃安全團隊專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本案的判決結果強有力地對制作、銷售外掛一類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了震懾，也體現了對知識產權保護的決心?！?/p>

   編輯：周潔萌